四十年修瓷,一辈子修心 | 深聚焦 · 匠人

匠人,神一般的存在。但什么是“匠人”?认识各不相同。
我们认为,行行出匠人,而有资格获此称号的,必须是浸润最深的人。他们投入时间和精力,用专业和专注取得常人难以企及的成就。匠人是认真的、独特的,因此是值得记录的。
为此,『拾贰象岛』推出“深聚焦·匠人”系列。每周一和周二,岛主将以精心挑选的匠人切入,展示其工作状态、揭示其内蕴的工匠精神。本篇为该系列第一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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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笔一画,慢工细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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赶在梅雨季之前,『拾贰象岛』探访了上海杨浦区的一座老旧居民房,那是古陶瓷修复大师于爱平的工作室。
大厅木柜上粗略修复的古董瓷瓶里装满各种杂物,发黄的墙壁上挂着“古陶精舍”四个字。工作台上有一只雍正粉彩人物大盘,是长期合作的拍卖行送来的。
阳台上还放着一柄放大镜。于爱平年事增高,它越来越派得上用场了。
于爱平信佛,两个房间里都放置佛像,烦躁的时候她会到佛前上两炷香。看着缕缕青烟,心慢慢地静下来。修复瓷器的讲究很多,心情也会影响效果,慢工才能出细活。
很多人用喷枪上色,于爱平则坚持用毛笔修复,一笔一笔,也许涂几万笔才能将一条裂缝遮盖起来。这样修复的瓷器涉及面积小、上色过渡好,也有瓷质感。采光也不能马虎,要自然光线才行。温度必须控制在20℃左右、湿度60度——太低容易干,太高上彩效果不好。做胚、打磨、上釉、补画、上色,一步错步步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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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没有耐心,是决然干不了这份工作的。今年61岁的于爱平干了44年,从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技师,蜕变成数一数二的古陶瓷修复大家。并且经常于北京大学、中央美术学院、故宫等知名高校及机构和国家文物局举办的瓷器培训班开办讲座,悉心传授关于修补古董陶瓷的宝贵技术及经验。
现在,于爱平已经把做胚和打磨交给了学生。在她这儿当学徒,往往要把这两项最简单的流程做好几个月。当然,最后还得于爱平把关。她视力不佳,平日里戴着一副眼镜,工作时还要换成老花镜,并使用放大镜。
工作室里充斥着颜料挥发的气味。这种颜料味道大,但上色效果好,于爱平用了好些年。她随身带着药,以缓解气味对哮喘病的影响。她有长期的哮喘病史。
于爱平想过退休,但儿媳妇这两年忙着带孩子,她得熬到儿媳接手的时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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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琢如磨,火眼金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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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爱平有一双“火眼金睛”。她曾经从一张有点模糊的照片上,看出一件号称“琉璃彩”的藏品有问题。那件藏品经拍卖行拍卖,成交价近两千万。
但她只是喜欢修复陶瓷而已,没有淘古董的爱好,甚至不会帮开了家古董店的儿子把关。儿子在某家古董店买的赝品,到现在还放在家里,当成教训。
她也玩瓷,但只玩手中接到的瓷。
她经手过的文物数以万计——高安博物馆的元青花、景德镇考古研究所的明三代官窑瓷器……在她工作室,你千万别小瞧任何东西,那随意放在桌上的小瓶小罐,可能是某朝某代的皇家用品。就连稀世罕见的元青花,都有两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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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爱平不喜欢太严肃的工作环境,在她的工作室,待修文物就放桌上,修好了装进囊匣,不会太刻意地保护。她曾经在首都博物馆帮忙修复一些文物,每天上班开三遍锁,每天下班还要贴两道封条。“我受不了那样的压力,半途就不干了。”
说起于爱平的工作室,话就长了。
1972年她初中毕业,此前哥哥已下乡插队,她就留在了上海。17岁那年,于爱平幸运地进入了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。起初被分配到仓库,管理印章和砚台。她不喜欢,向领导提出学瓷器。“没批,我就业余学。”他们每天上、下午各休息15分钟,加上一小时的午饭时间,都被于爱平用来四处请教。
一般来说,老辈人有“教会徒弟饿死师傅”的观念,并不愿意传授真经。可于爱平聪明、有天分,跟老师傅相处融洽。木器、瓷器、青铜器皆有涉猎,渐渐摸出了门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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改革开放后,于爱平时常帮朋友修瓷器。那时还没有收费的观念,仅仅是送点水果、小礼品什么的。
后来找她修复的人越来越多,她觅到商机,干脆辞掉工作,拉嫂子一同干起来。“古陶精舍”说是工作室,其实更像个家庭作坊,就在于爱平家的楼上。工作室的正式员工既有她妹夫,又有她儿媳。
于爱平的儿子也跟着她学过一段时间,却没能坚持下去。他将自己的车模女友,即现在的妻子介绍到了母亲这里。儿媳学得很快,技术也非常不错,成了于爱平内定的接班人。
于爱平几乎不操心家里的事:家务有保姆,家事有儿媳。她不像寻常老太太那样帮年轻人带孩子,只一门心思地修复古陶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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技艺要精,心术要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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总结起来,于爱平这辈子只干过两件事情:修瓷和教授。
对于前者她是颇自信的。有一次,她从囊匣里拿出一件冰裂纹兽足八卦炉,得意地问我:“你能看出这三只脚哪只是我修的吗?”我瞎猫碰上死耗子,指了出来,这让于爱平郁闷了很久。
“你怎么看出来的呢?”这既是在问我,也像自问。通常而言,凡是她修不了的东西也没几个人能修。这件藏品,釉上的冰裂纹特别难还原,而她做到了。
不过,再顶尖的匠人也有修复不了的东西。于爱平碰到过一件茄皮紫色藏品,非常漂亮,紫里泛红、透清透亮。但茄皮紫是高温下产生的变化,用再好的颜料也回不到原本的颜色。某种程度上说,修复是遗憾的技艺。
于爱平可不想把遗憾留给学生。作为老师,她从不私藏,总是尽心传授。这使她桃李满天下。最有名的学生是在纪录片《我在故宫修文物》中出现过的年轻瓷器修复师纪东歌,还有南京博物馆的周璐、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周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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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起这些有出息的学生,于爱平嘴角上扬,遮掩不住的兴奋。她让我们记下工作室里所有学生的姓名。她说,这些年轻人会是修复界的栋梁。
所谓“栋梁”,首先体现在技术层面——你必须谙熟所有门道,才称得上是优秀匠人。但更重要的是人品。只要和古董沾边,诱惑都不会少。于爱平坦诚地告诉我,找上门来让她作假的人很多,但“我只会修复,不会做旧做假”。不仅如此,当藏家送过来的藏品有问题时,她也会善意地提醒。
她也不贪,8年来没有调整过费用。一件在于爱平学生那儿收费5万的藏品,在她这儿可能只收3万。“我们不能太图这个,盈利心太重不好。”
“你如果人品不好,到外面不要说是我的学生。”于爱平经常告诫学生,“人要两条腿走路,一是技术,二是人品,缺一不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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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你们的陶瓷修复和故宫的陶瓷修复有区别吗?
我们接的一般是商品修复,故宫展览修复多一点。修复有三种:考古修复、展览修复和商品修复。考古修复是把碎的东西粘起来、缺的地方补起来,恢复它的造型就可以了。展览修复也要上釉,但主要用于展览,不会像商业修复这样,要求看不出修复痕迹。修复也分可识别和不可识别,就是看得出修复痕迹和看不出修复痕迹。我们做的就是不可识别。
◎你曾说你的修复是可逆性修复,怎么理解?
就是说我可以把修复过的东西还原到客户拿给我时的那个样子。我一直追求的就是不破坏性修复。现在很多人的修复都对瓷器本身造成了损害,比如切割瓷条重新填补,又比如粘接高低不平就用砂纸磨平,损害釉面。我认为焗瓷也是一种破坏性修复。这样的修复都是不可逆的。
◎这也是你选择用毛笔修复的原因吗?
是的,用毛笔修复一是涉及的面积小,第二上色的颜色过渡也好,第三是还有瓷质感,颜色可以随时调整。全国用一支毛笔来修的独此一家。在全国各大博物馆里,用笔修的都是一脉传承。你用喷枪打两三遍就行,用毛笔就要刷上万遍。
◎您认为哪些人能被称作“匠人”?
我觉得搞手艺的、搞修复的都是匠人,范围很广。最重要的一点是,坚持用中国传统手艺的都是匠人。
◎什么又是“匠心”?
首先是热爱吧,我一辈子就干了这一件事,从十几岁做到六十多岁,肯定是做到底了。人品应该也是一个吧,这一行诱惑太多,所以人品必须要好。我只会修复,不会作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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策划 / 唐骋华
文字/ 胡描
摄影 / 楊懿龙
编辑/ 乔如月
视觉/ 徐铭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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