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与西安交大的今生之约

我与西安交大的今生之约黎荔我不敢轻易为西安交大写些什么,交大让我笔拙而情怯。因为,交大,是我每天行走脚下的挚爱的热土,是我一生的教育理想抛洒种子、生根落地、茁壮成长的地方,是我今生今世为之服务和奉献的机构,是与我命运相连、休戚相关、荣辱与共的命运共同体。
2000年1月,临近硕士毕业前半年,我已应聘到西安交大人文学院中文系,但不久,我同时被中国社会科学学院、北京大学、南京大学三所高校录取为博士生。在三校之间如何抉择?其时我去了一趟北大,在朗润园拜访了季羡林先生,一席长谈,被国学老人的风采深深吸引,从此,一路向北,恋恋燕园。在离开西安北上求学前,我与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焦垣生主任告别。焦老师是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,西安交大教学名师,研究戏曲文化,早年写过小说,身材高大颀伟,讲话抑扬顿挫、声音洪亮。他大手一挥,告诉我学术上勇猛精进、继续深造是应该的,西安交大希望我学成之后能够如约归来。
风雨红楼,一方净土。在北大,未名湖畔,博雅塔下,泛舟学海,揽胜书山,我沉醉于人文艺术的博大与精深。博士三年的勤奋苦读、自由漫读,北大精神从此成为我永远的灵魂纹身。2003年,博士毕业前夕,虽然可以入职中国传媒大学,但想起十三朝古都西安,想起樱花烂漫梧桐碧的西安交大,如同在远方向我殷殷呼唤。试探着给焦垣生主任打了个长途电话,他还是那么热情爽朗,高声大嗓。他在电话里,对我斩钉截铁地说:“你本来就是交大人,快回来吧!”这么不由分说,不容置疑,“交大人”三个字给予了我强烈的归属感。于是,我就在刹那之间,作出了一生的选择。时值阳春三月,飘然快拂花梢,翠尾分开红影,天涯芳信,燕燕归来。从此,就筑巢在二十四番花信风嫣紫姹红、柳丝飘荡梧桐伟岸的西安交大校园。
从初登讲坛的羞涩慌张,第一次做班主任时故作大人式的全班训话,第一次编写教材,第一次参加教学研讨会,日历就这样一页一页地翻过。一十三年弹指一挥间,如今我已经是西安交大的老教师了,闭着眼都能描绘出交大的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瓦。从梧桐道上,金风细细,叶叶梧桐坠,到樱花树下,春宴如醉,飞花胜雪;胭脂坡上眺望过长安弦月,西花园捡拾过静美秋叶。从西迁校史馆到艺术博物馆,从腾飞塔到彩虹桥,所有的地方都有过我层层叠叠的脚印。康桥广场小径上,下了夜课后归家的夜凉如水,白居易东亭前的书法碑刻,眼见着在风雨中日渐剥蚀。在满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,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,并看见自己的身影。自从2003年春夏,我来到这一片曾等待过我守约归来的校园,我就再也没有长久地离开过它。一十三年,我知道交大校园最苍幽的草木深处,老树下,藤蔓边,小桥旁,可以去默坐,可以去呆想,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,去窥看自己的心魂。
日升月落,光阴流转,铁打的校园,流水的学生,我教出来的交大学子已遍布海角与天涯。即使没有上过我的专业课、通识课、视频公开课、混合式慕课,也可能参加过我创办的国学诵读暑期学校、中国传统文化研修营、大学生微电影特训营、时事研讨班,或者我策划主持的“南音回长安”古乐晚会、传统文化进校园之三意社秦腔晚会、“古韵金声”音乐雅会,或者是我策划的两岸三地主题纪录片电影节、“明日家园”环保主题纪录片电影节,即使这些都没有参加过,那么,从2007年开始创办、坚守至今的素质教育品牌讲座“学而讲坛”,我一直负责组织策划并主持,每周三晚上不见不散,成为“学而讲坛”与听众始终不变的契约。身为交大学生,听一场“学而讲坛”,是在交大期间必须要做的50件事之一。多少校内的、校外的、我熟悉音容、记不住名字的学生,一定听过某一场“学而讲坛”吧!是易中天、刘慈欣、张岂之、于赓哲、莫砺锋、大冰、张嘉佳、雪小禅还是同声传译的外国专家讲座?到今年三月底,“学而讲坛”十年长跑,已经办到将近370期啦!有大一开始听“学而讲坛”、最后交大博士毕业的学生,离校前特意为来告诉我,“学而讲坛”是他的交大岁月里,所修过的最长的一门通识课,十年风雨追随,试问人生能有几个这样的黄金十年?
记得当初在北大,五颜六色的海报布满了三角地广告栏,有时一晚上有三、四个讲座,让人应接不暇。来讲演的,有学界泰斗、专家教授、总统总理,有实业家、演讲家、明星新秀……北大张开宽阔的襟怀,来者不拒。这种百家争鸣的气氛,使北大的莘莘学子形成了开放的思维、广博的视野,加深了他们对学术的执著热爱。北大是一个开放的学术殿堂,唯其兼容与自由,令无数人心驰神往,这也是我创办“学而讲坛”这样一个素质教育开放平台的初衷。犹记“学而讲坛”创办之初,步步维艰。申请场地、发布消息、接送来宾,我带着一两个研究生,任劳任怨地操办一切,尽管辛苦不堪言,但效果却没有想象的那么好,最少的时候,全场甚至只有20多个观众。就在我犹豫是否放弃时,有学生真诚地对我说,哪怕只有二三人,值得的就是值得的,他们通过“学而讲坛”解决了人生的困惑,从盲目浮躁的生活中抽身出来,拥有了一种澄明的心境去思考一些有意义的问题。一路行来,如果没有学生们的鼓励和支持,我怎么能做到,坐在岁月的河岸上看青春流逝,年复一年坚持把“学而讲坛”办下去,为广大交大师生和社会公众,搭建一个与知名人文学者、专家教授零距离对话的平台。不仅普及传播哲学宗教、文学艺术、历史考古等人类文化智慧,还积极介入当代中国社会现实,探讨时事政治、经济形势、当代科技等各科知识,逐步整合西北高校的各类人文学科资源,促进学科内的跨界创新综合,弥补交大西迁而来的工科单级发展状况,重塑交通大学“阡陌交通”的大人文传统与入世关怀。希望在有生之年,能把“学而讲坛”做到1000讲,成为立足西安、辐射全国的学术讲座著名品牌,打造成为西安高校一道恒久而迷人的文化风景线,以讲座形式为不同学科背景的听众提供相互学习、共同提高机会,打造一个开放融合的学术共同体,在跨学科平台上实现素质拓展和理论创新,发挥高校作为社会智库的更大的话语权和影响力,弘展民族文明,发射原创思想,参与时代变革,守望校园净土,传承薪火,引领时代。我相信滴水终成河、聚沙终成塔,我相信时间的力量。
交大是以工科见长的学校,实力较强的专业基本来自于这个领域。而工科是个一板一眼、立竿见影的领域,非常讲究事实和逻辑。作为逻辑分析的基本功之一,搞明白观点与求证之间的关系就成了工科学生素质的标志之一。从文采风流的北大,来到敦笃务实的交大,厚重的百年交大,历练了我的理智和踏实,将一个浪漫到骨子里的北大学生变成了现实主义者,少谈主义,研究问题,并且明白,要证明一个观点看上去很清晰简单,做起来却需要有扎实的资料搜集、实验设计和数据分析作为支撑。其中任何一部分的工作都不简单,事实上相当的难,一个人需要经过严格的训练才有可能掌握这些技能。幸运的是,西安交大在培训这些技巧方面是一所第一流的学校。这是在一百多年“精勤求学、敦笃励志、果毅力行、忠恕任事”的实干兴邦教育中建立起来的校风。
不想掩盖学校之间的差异。清华和北大的学生从政的比例确实高于其它学校,上海交大的商业氛围也要浓于西安交大。但我认为,这些差异主要来源于学校所在地域的特点,专业组合的不同和校史传承的精神,而并非是源自学校的发展水平差距太大。从飞扬挥洒、舍我其谁的北大,来到为支援西部建设、大树西迁的交大,我深深感受到,这所以理工科为主的学校,对国家、对民族的贡献在某些方面不遑多让,但其文化精神的彰显,在某种程度上却是沉默的,是静水深流的。作为交大的人文一翼,我是多么希望用自己微薄的力量,发出西安交大的浑厚的声音,传递文化价值与理念,成为西部社会的文化高地,具有更大的社会音量。
四季校园,绿叶婆娑,红花开,白花开,蜜蜂蝴蝶都飞来。阳光自由自在,打在男生女生年轻的、风一般的脸上。那些青春的孩子们,踩着单排滑轮箭一般地掠过去了。我是多么喜欢交大的氛围,让人永远年轻。交大著名的樱花,也是樱花本有的纯净气质,静默,美好,绽放无声,清芬乾坤,令人心旷神怡。交大樱花沿着校园中轴建筑分东西樱花道夹道延展开去,从北到南于图书馆处环接,感觉上总长度近千米,因此比起青龙寺,交大樱花多了一层如云如霞、夹道繁花的“笼罩感”,更接近日本赏樱的感觉。置身其中,心中飘飞美好的旋律,看什么,都是歌,读什么,都是诗。从交大的樱花路走过,会收获到一份不可名状的幸福。
我常想,交大校园为什么要广植樱花呢?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彭康校长,这位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,1928年入党,在思想、文化、教育领域做出卓越贡献的战士,西安交大的奠基人。校内东边的有条大道叫彭康路,1968年3月28日,近70岁的老校长就是让康生的爪牙押解着游街,折磨猝死在这条路上。从此,每每走在樱花道,我就有一种与悠悠历史血脉关连的感觉:烂漫樱花不只是让我们迎春开怀,它也提醒我们,西安交大历史上经历过的那些不忍回首的风霜雨雪。今天,校园的花树下的青年,是否还能继承先贤高贵的理想追求?在校园中辛勤地栽花种草、守望明天的一线教师如我,是否还能接过筚路蓝缕、以启山林的交大前辈们的重托?记得北大历史上最杰出的校长蔡元培先生曾提出“往昔昏浊之世,必有一部分之清流,与敝俗奋斗”。燕子声声里,逢春又一年,樱花红枝头,杨柳绿池边,与别人赏樱的感受不同,对我来说,年年樱花如血如燃,提醒着我不要忘记继承彭康校长的遗训:励精图治、鞠躬尽瘁,如樱花一样热烈饱满,繁英满枝,花海磅礴,十年树木,百年树人,给予人无限的憧憬和希望。一个外面看得见、听得到的交大,是浮在水面上的交大;另一个继承并发扬了探索和奉献精神的交大人才能察觉到的交大,是深藏在交大人心中,具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交大。交大有能力也有责任,成为推动中国尤其是西部地区的思想、政治、社会、文化进步的正面力量,使中国不断向着好的、往上的道路前进。虽然我只是交大双甲子三世纪的百年长河中一个微小又微小的波浪,但我景仰蔡元培和彭康两位老校长的勇气和境界,愿为社会“清流”的人生志向目标明确,并且豁得出自己,抵得住诱惑,付得出热血热情,耐得住三更灯火五更鸡。
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新民,在止于至善。”我们的古人已在《大学》中阐明了“大学之道”。曾任北京和台湾两所清华校长的梅贻琦先生在1931年的“大师论”则言简意赅:“所谓大学者,非谓有大楼之谓也,有大师之谓也。”西安交大应当无愧于“大学”之名。因为交大有很多淡薄名利的老师,也许不曾有“大师”的“名”,但却具备“大师”的“实”。西迁六十年来,这里成长着中国几代优秀的学者,丰博的学识,闪光的才智,庄严无畏的独立思想,这一切又与先于天下的严峻思考,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以及勇锐的抗争精神相结合,构成了西安交大的精神支柱。西安交大责无旁贷地擎起西安、西部现代教育的旗帜,并跻身中国一流大学的行列,随着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和大国崛起的全球化战略,“交通大学”“交通”的含义现今已经拓展,包含了易经“天地交而万物通也,上下交而其志同也”,司马迁“欢欣交通而天下治”的理想追求,寄托了“交融世界,通达古今”的价值取向和国际化理念。
交大120年历史,名师先贤荟萃。从来不乏埋头苦干的人、拼命硬干的人、为民请命的人、舍身求法的人,他们大都成为民族的脊梁,他们没有辜负这片土地、这个民族赋予他们的风骨与灵气!从徐家汇到兴庆宫,交通大学大树西迁,它为这个民族奉献出来的学者教授、莘莘学子,对中国的政治、历史、科学、文化等方面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百年来,交通大学曾留下多少名人学者的步履,闪耀过多少思想的灵光!一项项科研成果,都物化为珍贵手稿、文献典籍;一位位旷世大师,一批批才华纵横的论文,一部部传世的力作,涵盖古今经典、熔铸中外理论。一代代大师像蜜蜂酿蜜一样,把心血和智慧化作讲义、书籍,薪火相传,向后辈学子们播撒光明。1956年8月,多达千人的第一批师生冒暑抵达西安,在人民大厦举行盛大开学典礼。至1958年暑假,74%的图书资料、大部分仪器设备、全部历史档案相继运抵古城,全校70%以上的教师,1954、1955级80%以上的学生,1956年入校的全体学生,从黄浦江边来到关中平原,入住楼宇初成的西安新校园。古老的长安,悠久的沙坡,从此敞开博大的胸怀,张开双臂欢迎成千上万的学子前来汲取营养,使他们从这里走出去后,创造出更多成果、更大辉煌。
因为这校园,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。此间的风物与精神,因六十年岁月而幽深隽永。如今屋舍与花木依旧,沧桑与风流并存。一代学人,从上海到西安,从风雨如磐的旧中国到急遽变迁的新世纪,他们的持守,他们的守望,他们的人生,他们的学问,都沉潜在这校园中。我以及我的许多交大同仁们,就是这片土地上绵延着的、正在燃烧的火种之一,这种绵延不是物质的遗传,而是灵魂的塑造和远播。青青校园,桃李芬芳,功利的浪潮里还有人追寻学术的自由,世俗的人流中依旧有人坚守学术的信仰,流年里学生流水一样地流走,我们磐石般守在这条河流边,与希腊先哲徜徉于雅典,与春秋先贤长住于稷下,寻觅,追求,坚守,薪火相传,生生不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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